決明司是個死人紮堆的地方。

小地方財力不足，雇不起奴仆、起不了宮殿，大路也沒有一條。掌事的官兒修為也就芝麻大點兒，馴化不了妖物來伺候。

於是穿過蔽月森林，沿著一條窄細的鄉間小路直走就直接通往了決明司山洞。要不是洞口有個結滿蜘蛛網的牌匾，要找到這兒還是頗費功夫。

此地一片荒蕪、死氣沈沈，無日月之光，無草木之靈，隨處都飄著一股陳年腐屍味，孤魂野鬼的叫囂聲此起彼伏，不絕於耳。

少衍跟著穴壁上明滅的火光一路向前，見到了一個帶著黃金色半面具的人，他長得極其瘦小，像個餓了半個月的乞丐，露出的下巴卻是清秀有餘。他佝僂著腰在地上寫寫畫畫些奇怪的符號。

：“敢問總司大人身在何處？少衍有一事相求，還請代傳通達。”門口傳來清俊的男聲。

是個活人，還是個男的，叫什麽少什麽衍。少氏老七！

婁緒曉得那司戰帝君叔亥長得楞頭楞腦、膀大腰圓，遠古時操幹戚以舞的刑天也是如此。稍作總結，便可瞧出端倪，這戰神啊，都如村野莽夫一般壯碩。

以此類推，本以為少氏老七也好不到哪裏去，沒想到長得這樣水靈，在涅貴不淄，暖暖內含光，是個可以撐起一座花樓的美人胚子。

婁緒摳著指甲逢兒裏的巖灰，輕輕哈氣吹了吹，吊兒郎當地站起來：“我便是這死人堆裏的老大，決明司總司婁緒。”

未等少衍開口他又補了一句：“看你這弱不禁風的樣子，不會是浪得虛名吧？”

少衍面色微慍，冷聲道：“以貌取人，大錯特錯。”

婁緒還是一貫的嬉皮笑臉，完全沒有被嚇唬到，：“哦？是嗎？有本事統領千軍萬馬，我倒要看看你是怎麽個厲害角色。”

婁緒使慣了陰招，偷襲的訣竅很是精通，藏在袖子裏的手暗暗蓄力，三言兩語間便凝了飽滿的內力在掌心，他突然翻掌前推，掌風裹挾著白色漩渦狀氣流直沖向少衍胸膛。

少衍也不退，從腰間抽出一根二指寬的軟劍，海藻般的劍在身後高速旋轉著，瞬間，一柄變成了十二柄，穩穩停在他周圍，形成一個劍陣。他伸出的五指猛然收攏，那些利劍便如離弦箭矢般射出，速度和力道都是旁人望塵莫及的高度。

婁緒雖說是決明司總司，大小也是個地方官。但修為和法力卻遜色少衍太多，如巍峨高山之於連綿沙丘，滔滔江河之於涓涓細流，勝負顯而易見。他勉強能擋個三四劍，但只一個錯身便露出了破綻。

慌忙間，婁緒的左臂被游走的利劍劃傷：“嘶……焚和六脈，真有兩下子。”

冥界中人本是寄宿在屍首之中，軀殼完全受這些孤魂野鬼的意念控制，傷口愈合速度是可以隨意掌控的。所有婁緒手臂上尺寸長的口子轉過背的功夫便悄然消失了，這就是為什麽他們從來不害怕比試。

贏了算是賺到一個人頭，輸了也沒有損失，換副皮囊罷了，總是不會虧本的買賣。

：“今日貿然登門，是有事相求。失手錯傷了總司大人，還望見諒。”少衍說話冷冰冰的，疏遠淡薄、恭敬有禮。

那總司盤腿席地而坐，手肘抵著膝蓋骨，單手托腮，另一只手裏把玩著一支判官筆，看上去很是平易近人：“你且說說看。”

少衍有求於人，不得不放低姿態。亦撩了衣服與婁緒隔席對坐：“我家小九失蹤多時，遍尋四界無果，遂到大人這裏碰碰運氣。”

婁緒聽著耳熟能詳的名字：“少靈犀？”

：“正是。”

有了少衍這句話，婁緒徹底打消了要把錄冤魂的簿子從十八層地窖搬出來查閱的念頭。本想著賣他一個人情，也順便把積灰的卷宗給拾掇拾掇，誰知道他要尋的人根本不可能流落到決明司。

婁緒把判官筆在每個指尖上轉了一圈，反手扔回了崖壁上的巖穴中，那筆便輕輕地浮在裏面，守護結界也同時開啟。

婁緒盤著腿，脊背前傾，縮短了自己和少衍之間的距離，身高上的差距讓他只能靠到少衍的下巴：“我本打算費些工夫，盡些綿薄之力。可你也要明白，她的名字還明明白白地刻在那塊破碑上，說明她魂魄尚在，並且仍是尊神命格。我這裏全是孤魂野鬼，陰差陽錯沒了前世今生的人和十惡不赦的人才會在這兒接受管制。我這小破廟是請不來大佛的。”

少衍不喜與陌生人親近，這樣的距離已經是極限了，他本能得往後仰了兩拳的樣子，卻被婁緒一把拉住了領口，拖拽了回來。

他冰冷的面具擱在少衍的耳邊，悄悄暗示著：“你湊過來些，我也是怕隔墻有耳，惹來麻煩，徒生是非。能把人藏到四界之外，又不在決明司，那便只有一個地方了。能掩住她身上的氣息、背著少司命私改命數的人全天下也找不出第二個。”

婁緒給出了自己的猜測。

“……小九走得蹊蹺，又沒有典當任何東西，他怎肯幫她？”因婁緒夾著嗓子低語，少衍也不自覺地壓著聲音。像是兩個老道的飛賊在詳談分贓事宜。

非親非故，婁緒本就漠不關心，也不想多費口舌。就盼著過好自己的小日子，燙手山芋誰愛接誰接，反正他是不愛吃素的。

：“我怎麽知道？你親自去鬼域走一遭得了。不管是不是如我所言，但求心安。”

真是關心則亂，憑借少老七的修為，感知整個地府的動向都不足為奇，更何況近他身側要偷聽的人。可他偏偏還信了婁緒的邪，要交頭接耳去談。

少衍承了他的好意，想著再去鬼域瞧瞧：“多謝總司大人提點，今日多有叨擾，在此別過，大人珍重。若你我同族，少衍願與你稱兄道弟。”

婁緒起身相送，爽快道：“這倒不必，你遣人送些上好棺材木來給我，我打磨個新的匾掛上，也算換個心情吧。”

：“如此，少衍告辭。”

：“恕不遠送。”婁緒看著少衍匆匆離去的背影，眼光逐漸沈了下去，擡起受傷的手撫摸了自己的臉頰，笑得意味深長。

：“婁總司，千古怪事！千古怪事！今天這河裏浮了一個人來，你給看看是什麽異數。”米婆婆慌慌張張扛著一個女人進來了。

她平時都是在河中打撈沈底的死屍，有完整魂魄的就送去輪回道開啟新生，沒有的就收留在決明司做苦吏。但從未見過漂浮著來的，還是個剛咽氣沒幾天的新鮮屍體。

這具屍體單看面相倒是個頂漂亮的女子，但婁緒也不是萬事通，說不上她姓甚名誰，只好再次召出判官筆，拿筆尖點在了這女子的額頭上，他倒要看看這是個什麽品種的妖怪。片刻後，判官筆的筆桿上顯現出了兩行並列的字體。

大家熟知的仙魔同體是朝歌，她修得不太均衡，但是地仙的底子能同時修得左四右三已經是天賦極佳了。本來一般人正兒八經修一門都夠嗆，要突破上三脈更是難上加難。

可這個躺著的陌生女子體內明明是完完整整的左七右七兩套脈絡，一邊是“焚和”的巔峰狀態，一邊是“梵行”的至高境界。二者竟融洽得存與一人體內，是多大的能耐啊。

婁緒壓著嗓子驚呼：“重七雙子脈！”

婁緒隱約猜到了來者是何人。但還不能確定，四界中異數頗多，擁有雙子脈的隱居上神亦是有的。

他又伸出筆試探性地撫上這女子的靈臺，剛一催動內力準備感知，就被一股磅礴的元氣震開老遠。這股元氣對本體之外的陌生內力極為排斥，且會自設結界，來隔絕外界。

“居然還有零星，果然……”

：“天殺的，我剛剛還信誓旦旦地承諾此人不在我司，她倒好，兩句話的功夫就送上門了。這下撇都撇不清。米嬸，趕緊的，把她拖出去隨便找個草籠子遮起來，當作沒看見。”

老婦人哪舍得丟掉一個死透了的閨女，萬一她能轉生呢。

見米嬸眼裏泛起了同情心，婁緒搶先一步去把人擡了起來：“你可別大發善心，這個姑娘就算不是個災星，但也是個禍事，你我都收留不起。咱們還是明哲保身得好。來，搭把手。”

婁緒還納悶兒，老子陰曹地府最樂得清凈，四界最炙手可熱的人物突然從天而降，不亂套了嗎？要讓旁人知道了，他這朽木做的門檻就得被踏破，像少衍這樣的人一天得接待七八十趟。

唉！煩死了！

兩人正擡著，從那姑娘懷裏掉出了一塊令牌，婁緒撿起來一看，上面寫著“無問”二字，是來自無問居，這是鬼域主君遲修的東西，看來這人定是他送來的。

此時，令牌背面顯出了幾句話：“煩請婁總司送她入輪回道，事成之後禹農自會補全她的命數，你無需擔責。”

米嬸看著總司大人犯難的樣子，不解道：“這是何物？”

婁緒面色凝重，：“這是……我欠他的人情。”

自上古以來，一九殿明辨是非、修緣宮撰寫命譜、決明司執掌輪回，三權分立，互相制約，互不幹涉，誰也別想一手遮天。要不是拿“人情”做敲門磚，婁緒才不會買誰的賬。

婁緒同那主君的交情發生在數千年前，這些年他從未仗著那件事的功勞拜托自己走後門，如今算是第一件。

婁緒受命於天，掌管輪回，統領亡靈，素日裏鐵面無私，管你是何方神聖，他絕不肯講半點情面。但全天下僅有一人要另當別論，那便是曾經有恩於他的主君大人。

既然他已經安排妥當，那自己照做便是。從前只知道遲修算大劫大難很厲害，不曾想他連少司命都能一並算計進去，確實是個天才。鬼域暗淡數萬年，可算盼來了一顆璀璨的明星。

看著總司大人回心轉意了，米婆婆樂呵呵地扛著這名女子去喝“米婆湯”了。從前在這兒熬湯的叫孟婆，她的孟婆湯摻了人世間的酸甜苦辣鹹，五味雜陳，喝得人倒胃口。米婆湯就不一樣，是醪糟水味的，有酒香，有甜味，這樣更容易下咽。

等喝完湯送入了凡間，托生到一戶尋常人家，她就不是孤魂野鬼了。米婆婆偷偷看過她的手相，這姑娘是個大富大貴的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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